平淡之中也会有些许趣味，例如楼下开了一家南昌泡粉店，一个人都没有。

老板很苦恼，他觉得自己的生意就要完蛋了，看着一堆卖不出去的瓦罐汤和泡粉，揉着太阳穴，嘴里念叨着“搓吾里酿翻斗，浪外一个您毛都冒油勒，还跳到各远个替方来开店，呀系开嫩吾里错火”。

我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点了一份炒粉。当我坐下的十几分钟内，店里的生意居然爆满了。

老板很开心，承诺我每次吃粉都会给我打八折，他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吉祥。”

而说我吉祥的不止老板一个，我的房东也说：“居有肉，我觉得你这个名字很吉祥。”

房东的名字叫伟伦，三十岁，穿着花衬衫和沙滩裤，戴着一顶草帽，搂着一个挎包，说话的嗓音很尖，有一点娘娘的。

伟伦说：“我算了我们俩的八字了，你五行缺肉有鱼，而我五行缺鱼有肉，所以我们俩结拜为表哥表弟，保证有鱼有肉。”

伟伦带我去陪他打麻将，他说：“一会儿如果我要筒子，就搓搓眼睛。如果我要万子，就嘿嘿嘿地笑几声，如果我要条子，就摸摸鼻子，你记住了没？”

伟伦承诺我输了算他的，赢了我抽百分十。

一桌除了我外有三位阿姨，房东和大家介绍我，说我是他的表弟。

就这样我们顺风顺水地打了两天牌，到了第三天，我的对家忽然坐上来个女孩，她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背带裤，白色T恤，和一双小白鞋，长得白白嫩嫩，眼里泛着星光，留着过肩小卷发，嘴角挂着一颗痣，看上去很可爱。

一位阿姨介绍说，这个女孩是她远房表妹，名叫叶槐堇。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叶槐堇。

“胡了。”只有在每次胡牌的时候，叶槐堇才会开怀大笑，笑得天真，笑得烂漫。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看到她笑，哪怕只是藏在眼角的笑意。况且我觉得我的麻将打得真的还可以，拆了八条七万的丢过去，那天晚上，叶槐堇笑到脸抽筋。

走的时候伟伦对我说：“居有肉，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亲戚。”

我低着头走出了门，却没想到撞见了叶槐堇。

“其实你不是他的表弟吧？”

我尴尬地点点头。

叶槐堇笑着说，“那实在是破费了，上车，我请你喝咖啡。”

她骑着一辆白色的小摩托车，我跳上车。她说：“双手搂紧我。”

摩托车以不急不慢的速度在小镇里穿行，空气中有一阵茉莉花的香气，路边的两只流浪猫抱在一起，趴在小巷里，向远处的晚霞问好，晚霞似乎也在回应着他们，派了一阵风吹过巷子口的梧桐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风声可以这么好听。

叶槐堇领我去了一间叫做黑店（Hey Dear）的咖啡馆，在半山腰上，要了两杯青岛啤酒。

桌面上摆着一杯冰块，叶槐堇伸手抓了一粒放在嘴里，咬得嘎嘣嘎嘣。

她说：“这样，我就能‘冷劲’地思考人生。”

叶槐堇告诉我，她打了很多份工，晚上在酒吧上班上到三点，下班之后回家睡觉，下午起床去舞蹈培训班教人跳舞，此外还有一些活动兼职。

“你们还在念书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赚钱了，你们念了多少年我就赚了多少年，我要变得很有钱。”叶槐堇咬着冰块如是说。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可以去乌尤尼盐湖。”

“乌尤尼盐湖？”我很好奇。

她说乌尤尼盐湖在玻利维亚的一处高原上，那里没有一丝风，一万多平米的盐沼湖面，平静得像是面镜子，人们在只有几厘米深的水面上奔跑，天上有什么，湖面之下同样也有，湛蓝的天空上云朵飘飘，同样也飘在你的脚下，有时候会让你分不清，究竟是湖面之下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湖面之上的世界才是真的。

“乌尤尼盐湖很美，那里的日出日落以及夜晚的星空，甚至令人怀疑，这里是否还在地球之上。”

咖啡馆内传来Carpenters乐队演唱的《Yesterday Once More》，时间也许会令人失去记忆，但在歌里，却始终不会。

我听着叶槐堇说着乌尤尼盐湖，听着她吃冰块嘎嘣嘎嘣，我觉得她很美也很酷。

回到家，我看见何进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翘着二郎腿。

而付睿穿着那双日式人字拖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来回踱步，他走得很快，动作很僵硬，时不时地大喘气。

我正想上去扶他，何进江阻止了我，“不要慌，居有肉，坐这来。”他拍了拍沙发边上的位置。

付睿患有先天性的癫痫，俗称羊癫疯。

得这种病的人主要靠的不是药物治疗，而是心理治疗。

患者在心理上会有一种自卑的情绪，何进江照顾付睿很久了，他很有经验，“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了。”

随后何进江告诉我，他打算做生意，关于承包DVD的。

何进江说每个月都会有几条船将几万张DVD运到一个叫曾厝垵的小渔村。

有三户人把这些片吃了下来，欧美大片由张三独营，香港片四婆卖，连续剧只能找龙哥。

“张三，四婆，龙哥，他们掌握了一手货源！而我的梦想就是攻进那个小渔村，成为新的总代理！”

付睿突然躺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开始抽风。

何进江迅速起身拿起桌上的一杯水，端着手中的药走了过去。

他一手托起付睿的头，将白色药丸准确地放进了付睿的口中，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能够把药咬碎而不碰到舌头，轻抚着他的后背，并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之后继续和我说，“我跟你算笔账，一张DVD原先进货成本是1元，分销给路边的音像店3元。我只要找到那条船，联系上接头人，一张1.5元和他买，他肯定会卖给我，而我还能有一倍的利润。”

“要打架吗？”我冷不丁问了句。

“一看你就是没什么阅历的人。”何进江把付睿扶起来，搀扶着他回到床上躺下，之后走出来擦了擦手，对我说，“只有小孩子才会打架，成年人讲的都是计谋。”

第二天何进江就去了曾厝垵，他需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摸清这三户人的底细。

何进江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觉得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渔村里走来走去，目标太明显。于是何进江在门口摆起了一个路边摊，开始卖炒面。

人的一生通常逃不开三碗面，礼面，场面，情面。

有人生日，吃面，有人离去，吃面，下了班不知道吃什么，吃面，夜半饿醒，不知道吃什么，吃面。总之面面面面面。

何进江是莆田人，于是他决定做卤面。

每天夜里，何进江都会推辆手推车到曾厝垵门口，车上摆着一盏摇摇晃晃的钨丝灯，灯光很昏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没人的时候他就望着海边，观察今晚有没有走私船，一旦来人了就开始哗哗炒面。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何进江没想到的，就是他做的卤面真的挺好吃的。

大约一周后，何进江发现几乎每天都会有五十来个人来吃面，有当地的住户，还有骑着摩托车开着汽车的人专门来到这里，把车停下，在这里买面。

之后有一天，有一个秃头的中年人在这里点了一碗面吃了后，摘下了眼镜，抹了抹眼角的泪，呜咽地说着“好面啊！”

他是个美食评论家，没过几天何进江的摊子就登上了报纸，说是有个渔村里的一家路边摊做的卤面挺不错的，之后平均每天都会有一两百人来吃面。

生意好到忙不过来，何进江就带着几个同乡会的弟兄每晚就来这里做面。

他们一口气摆了五六台手推车，何进江给大家分了工，一家做一个特色，有麻辣烫、有烧烤、沙县扁肉的、还有做卤味的。

何进江挑兄弟也是有讲究的，同乡会的弟兄都来自福建的各个县市，每个县都会挑选一个代表，做自己家乡的拿手菜。

兄弟们来的第一天都很不习惯，大家都觉得自己是走路有风且混得不错的人，为啥要当个厨子？可是来了几天之后，大家都不想走了，因为一天至少也能赚个一两百，一个月三四千。

“钱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它会改变你的意志和想法，让你变成你从未想过要变成的人。”

有一天何进江沿着曾厝垵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原因了。

原来这个地方靠近海边，黄昏至夜半都会有情侣过来看海，看海看着看着就饿了，就想吃面。

一碗卤面做出来需要5分钟，何进江就把付睿拉来，一则可以照顾他，二则付睿会画画，客人一边等面一边加5元就可以画一张素描画像。

情侣多的地方就有市场，况且2000年的手机没有自拍功能，相机也是奢侈品。

付睿画画画得好，何进江卤面做得好，将文化结合生意，这就叫创意。

付睿画得很快，客人一边吃面一边等待画作，不过偶尔也出了几次小问题，有些客人对画不满意，“你怎么把我的脸画得这么大。”“我有这么丑吗？！”

“哇你在狗叫什么呀，你自己长啥样子你自己的心里没点数嘛。”付睿不服地怼了一句。

我们每个人每天都会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越照越好看，但实际上可能都长得不咋地。你以为了你貌美如花，但“花”却可能会不乐意，如果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胜过花，那还要绿叶来衬托什么。

何进江教育付睿，“你就把每个人的脸画得瘦一点，眼睛画得大一点，咱们别和钱不过去。”

付睿不屑，他不缺钱，他有个好爹，他爸本想让他在水土富饶的进贤拿下北门口，然后继承万亩良田，千只牛羊，百家商铺，这样他在进贤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说他一句蠢崽，可他觉得这样活着实在是索然无味，所以他想来厦门读大学，体验体验生活。

他每天坐在曾厝垵画画，他画了很多个人，却没一个是自己钟意的。

直到有一天，有个短发女生站在他的面前，穿着淡蓝色衬衫，按样貌来说，三个字，一般般。

可“我说的一般般”只是“我以为的一般般”，人世间有一种莫名的磁场和多巴胺，她只是往那一坐，说了句“开始吧”，付睿的心就酥了一下。

她叫柳艳，是曾厝垵渔村四婆家的闺女，接着她点了一份卤面，嘴里的钢牙上沾了一点点卤汁。

那张画付睿画得很用力，拼尽这些年所学的技艺，一笔一划，想将关于她的每个细节都刻画在纸上...

付睿的视线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

当画完的一刻，吹来一阵海风，那张画像动了一下，随着钨丝灯摇晃的光影，念念不忘。

她们相谈甚欢，总是能冒出一个又一个话题，柳艳在一所职业中专警校念书，十八岁。

命运使然，她从小就在渔村练习捕鱼，力气很大，她爸妈在外地，家里就四婆照顾她，“为人民服务对我来说太远，我现在只想保护我身边的人。”

柳艳也知道她的四婆在卖DVD。她和付睿提到，“家里有一个杂货间，杂货间下面是一道暗门。等批发客上门买货。”

柳艳知道这涉及违法，她也和四婆争执了几次，四婆说，“好，等干完这个月，我就去卖烧仙草。”

柳艳的警校是寄宿制，每到晚上付睿都会给她发短信，然后她们打电话聊天。

自从认识柳艳后，付睿再也不画别人了，他每天画的画都是柳艳。侧面，背影，正面，速写，彩铅，油画，水彩，全都是她。

付睿常常会将和柳艳的聊天内容说给我和何进江听，“她还说她四婆做的烧仙草很好喝，呵呵呵呵。”

付睿一面说一面笑。那些无聊的，听了让局外人昏昏欲睡的话题付睿倒是说得兴致勃勃。或许这就是爱情。

何进江觉得谈恋爱的人都很没出息，他对我说，“如果爱情是鸟，每个人都是傻鸟。”

何进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不想谈，“一个人只有在很闲的时候才会去谈恋爱，你看那些成功的人，哪个人谈恋爱了。”

每到周末何进江都会请我和付睿吃鱼。

2000年水煮活鱼刚刚在福建一带流行，属于一发不可收拾那种，因为福建水域富饶，小江小河里满满的都是鱼，不过其实我们每个人在人海里，都像是一条鱼。

价值这种东西很难说的，运气不好就是咸鱼，要是运气好一点加点花椒变成水煮活鱼，八元一斤，再猛一些的，生割三文鱼，清蒸东星斑，总之都是被吃，也都只有到死你才知道你这一生究竟是一条什么水平的鱼。

“五斤三。”老板从厨房探出头。

“老板下锅！麻烦多加辣！”

我们坐在沙坡尾边上的一家水煮活鱼店内，窗外是海的末端，大量的沙石都会涌到这段，一般没有什么游客会来，我们就随便取了个叫沙坡尾的名字，一点艺术感也没有。

海边都是些旧居民小屋，有的时候到了夜晚就会支起一个看台，有一些戏班在台上唱戏。

鱼被端上来之后，何进江用筷子夹了两个鱼泡，一个给我，一个给付睿。

对于会吃鱼的人来说，水煮活鱼永远都是第一口最嫩，最惊艳。而漂浮在一堆鱼肉中为数不多的鱼泡就是亮点。

用筷子拨了拨豆芽，黄瓜，在谈笑风生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刻意地寻找一个鱼泡，如同发现宝藏般不露声色地轻轻夹起，滴下油，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将它放在泡着汤的白饭之中浸润几下，入口，回味。

而当一锅鱼中再无一个鱼泡的时候，吃起来也没劲儿了，黄瓜和豆芽都被烫老了，该要买单了。

我们靠着椅子，剔着牙签，看着外头的戏台唱着演闽剧《穆桂英挂帅》，何进江为我和付睿倒了最后一罐啤酒。

他说，“说永远太假，我们至少还能够再活上五十年吧，就从十八岁开始，祝我们的友谊五十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