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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会议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中间一个大的会议圆桌，桌子上面放着各台电脑，可以随时打开ERP系统。做ERP顾问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花个几块钱点个外卖——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份外卖涨到五十元，——靠会议室门站着，热热的吃了外卖再抽烟；倘肯多花五块钱，便可以多一个卤蛋，或者一根香蕉，如果出到十几块，那就能买一跟猪蹄，但这些ERP顾问，多是格子衫，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会到外面酒店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公司里当ERP顾问的助手，师傅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甲方爸爸，就在公司当下手吧。外面的甲方爸爸，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ERP能够顺利出入库，看看会计凭证生成了没有，又亲看会计凭证借贷金额完美无误，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摸鱼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师傅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他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给公司ERP顾问做下手的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呆在会议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师傅是一副凶脸孔，ERP顾问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会议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运维ERP而穿西装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物料分类账，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ERP顾问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会议室，所有ERP顾问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被甲方发邮件投诉了！”他不回答，对我说，“帮忙打开ERP，要开始导数据了。”便重重在电脑里敲了几个事务代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导入错误的数据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导错数据，被甲方爸爸投诉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数据导少了不能算导错……导数据！……ERP顾问的事，能算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高可用”，什么“分布式”，什么“备份还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学过计算机，但终于没有进入开发部，又不会写JAVA代码；于是绩效越来越差，弄到将要被辞退了。幸而他比较老实可怜，便替其他顾问导导数据，配配系统。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鼠标，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导数据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查查Bug的事。但他在我们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摸鱼；虽然间或没有空，需求暂时记在禅道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做好，从禅道上标记孔乙己的需求已完成。

孔乙己打开ERP系统之后，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ERP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PA证书也考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差异分摊、隐式增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师傅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师傅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初学者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做过ERP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ERP，……我便考你一考。创建销售订单的事务代码，怎样写的？”我想，数据都能导错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个代码应该记着。将来做资深顾问的时候，培训要用。”我暗想我和资深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师傅也从不将关注这么小细节；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VA01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笔记本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创建销售订单还有几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开Word，想在上面列出来几种方法，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其他部门初学者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念事务代码，一人一个。初学者听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笔记本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够多了，我已经念得够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ERP界面，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初学者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师傅正在跟甲方沟通需求，刚结束，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甲方爸爸几个画面没做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做MM的顾问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扣了一个月工资了。”师傅说，“哦！”“他总仍旧是导错数据。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SAP主数据和价格给导错了。甲方爸爸的东西，能这么随便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申诉，后来是被投诉，投诉了好几天，再扣了一个月工资。”“后来呢？”“后来听说要被踢出项目。”“踢出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自己跑路了。”师傅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做他的PPT。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会议室窗户，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业务需求，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帮我打开ERP系统。”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会议室的角落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叉着两腿，椅子垫一个坐垫；见了我，又说道，“帮我打开ERP系统。”师傅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甲方爸爸几个画面没有开发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做罢。这一回是做系统配置。”师傅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导错数据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导错，怎么会被扣一个月工资？”孔乙己低声说道，“炒股，炒，炒……”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师傅，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ERP顾问，便和师傅都笑了。我帮忙打开ERP，端过去笔记本，放在他面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不一会，他下载完数据，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合上笔记本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师傅做完总结后说，“孔乙己还欠甲方爸爸几个画面没开发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几个画面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转行了。

二零二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