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年级的孩子们似乎将这当作一种有趣的游戏。

巴哥奔注意到，有五个孩子故意从东面、西面、东南、北面和西南同时起跳，分别射向西面、东南、北面、西南和东面。

紧接着第六个孩子垂直起跳，顺利在五人汇聚点的正中央穿过，六人同时在极小的空间中打着转儿凑到一起，然后如烟花般绚然炸开，组成一个向上发射的五角星，各自叼着自己那份食物，心满意足地吞咽着落回地面。

巴哥奔突然想起爸爸第一次带自己去旱冰场的场景，大家飞速地绕着圈滑行，有的正着滑，有的倒着滑，有的借助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斜坡高高飞起，迅速落地，融入或快或慢的椭圆洪流之中。有的三五成群嬉闹着互相追逐，有的勾肩搭背排成一道人墙阻挡他人去路，更多的参与到接龙游戏之中，一个扯住另一个的衣服后背，龙头那位少年时而加速让大家难以为继，时而减速让大家撞作一团，在速度达到顶峰时突然一个急转，龙尾上那群孩子顿时纷纷撞向护栏，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在爸爸的鼓励下，自己战战兢兢地穿上鞋和护具下场。

结果可想而知，一次次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次次被混乱而疾速流动的空气带得东倒西歪。

更多的时候，自己用那双摔得红肿的手捂住生疼的屁股蛋子，孤独地矗立在护栏边上，呆呆地注视着这充满魔幻的世界，不知何时才是融入的最好时机，不知何处才是这小小躯壳的立锥之地，更不知如何才能跟大家保持同速同频，一齐疯狂向前，陷入到无尽的轮回之中。

还好每次回头，都能看到爸爸那温和慈爱的微笑。

爸爸？

停！

好吧，如果爸爸在这儿，那他一定会说，让我们将整个饭厅全程录像，十倍快放，那一定是块密不透风的花岗岩的内部视角。

如果十倍慢放呢？

那一定是部相当有趣的功夫动画。

不过这次就算爸爸在，就算比现在更饥肠辘辘十倍，我也绝不会轻易下场。

除了像撞球一样被撞来撞去，或是直接被撞得四脚朝天，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别的结果。

不过，目前我所身处的位置，似乎没人注意得到，这黑暗、沉闷、潮湿而油腻的狭窄通道，难不成就是命运硬塞给我的庇护所？

“吁~~吁~~”

“唔~”

“吁~~吁~~这儿，这儿。”声音似乎就在身旁，可扭头却什么也没有。

愣了一会儿，巴哥奔将头缩进露台，转头看去，果然，通道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被堵住了。

黑影朝自己跳来，却毫无退路。身后若是悬崖，自己也敢一跃而下，可身后却是更多的黑影。

一个和一万个，谁更危险？

给你两个选择，跟一条鳄鱼关在小黑屋里，或纵身一跃跳进鳄鱼池，你会怎么选？

冰沁砂？

“我正准备偷偷过来吃点东西再去看你测试，刚走到拐角正准备进食堂，就看到你冲进了后厨，而弗洛格老师则从我头顶跳过，就大概明白了。本来我打算先进来找你，但转念一想，嗨，你那儿是个死胡同，况且你说不定也希望静静地呆上一阵子，于是我就先请大厨给我打包一些饭菜，带上来跟你一起吃。”

此刻，巴哥奔已露出了八颗上牙，惶恐的心终于放下。

“唔~布~迪~”

“嗯哼，是我，你听出来了？嘿，累了一早上，饿了吧？来！”

说着，她一个箭步跳到巴哥奔跟前，从兜里掏出一个足足比她脸盘大三圈的半透明圆饭盒，用力砸在腿上，挥手一按上方三角按钮，只听啪啪啪啪啪啪啪，数十个小仓从四周弹射而出，每个小仓都塞满了不同口味的食物，虽然光线很暗，却味蕾大开。

“来，吃吧，别客气！”坎迪食指一敲，一团海带模样的黑丝球便从饭盒中一跃而出，窜入她脸上那个巨洞，粉黑色的拖把迅速在洞口一扫，这团丝球便彻底在吧嗒声中消失无踪。

“吃呀，可好吃了！”说着，她迅速弹出几个到巴哥奔面前，见她不接，忙用嘴叼住，轻轻放在她的手心，“我最喜欢这个，臭雪松，可好吃了，给你。还有这个，黄色的霉桦，还有撒了马尾沫的青皮柞，哇噻，那滋味，啧啧…快吃呀！来，别客气！”

巴哥奔尴尬地笑着，将食物从左手传递给右手，故作不经意地抬起左手摸了摸鼻子，顺势闻了闻手心。

一股怪异的气味传来，既鲜又臭，既勾食欲又想吐。

如果食物能直接从肚皮的缝隙塞进肠胃，不用嘴巴品尝鉴别，该多好。嘴只需要吃它能接受的，未必是为了饱腹。

“吃呀，怎么不吃？不喜欢？那这个呢？还有这个，这几个都是我的最爱，来。”

坎迪又硬塞了几个到她的左手。

“唔~过~敏~”

“过敏？什么意思？”

“唔~疙~瘩~小~~红~~多~~”

巴哥奔用食指在脸上缓慢而用力地点着，却无法配合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没字母板，说话可真是件麻烦事呐！

“没明白，你是说，吃了这些东西脸上会长很多小红疙瘩？但你总不能不吃饭吧？平日历你都吃些什么？”

这句话立即勾起了巴哥奔对家乡美食的怀念，盒子粑，糯米饭，羊肉粉，刷把头。

但她随即想起自己在酒店的无数次绝食抗争，以及，在若丹姐姐的威逼利诱下，在肠胃的强烈抗议下，在酸水与干呕的轮番陪伴下，无数次试错，最终用无数泛起的小红疙瘩逐一验证这颗星球上的食物究竟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其中绝大多数都挺恶心，泛着鲜臭的绿沫沫。

但也意外遇见青米，算是崩溃之下的一点犒赏。

西谷，西谷，西谷，西谷。

坎迪脸上那名为临鸾的鸟形耳塞突然急切地闪烁几下，鸟儿伸出一只翅膀挡住她的右眼。

“饭还没吃完呐，真行！”

鸟儿收回翅膀，坎迪忙弹起几样食物，张开大嘴接住，嘟囔道：“哎，候坡那家伙突然通知我们到C70集合，离这儿很远，我得抓紧过去，喏，你挑着吃吧，每样先吃一点儿，如果没长红疙瘩，就专吃那一种。”

说罢，坎迪将饭盒往巴哥奔腿上一推，几个蹦跃跃跳到通道那头，消失在烟囱内。

巴哥奔愣了会儿，低头看去，有的像油炸橡皮圈，有的像碳烧白油漆，有的像红焖枯桑叶，有的像水煮木乃伊。

干呕几次后，她将食物扔回饭盒，挪远了一些，可没过多久却又被混杂其中的某些熟悉味儿引诱回来。

好饿。好臭。好恶心。好熟悉。好鲜。好哕。

每一股直冲脑门的怪味泛着恶心消散开后，她总要不由自主地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巴哥奔将饭盒凑近草垛边缘，借着亮光仔细查看。

这团金黄色的看上去不错，像妈妈炸的墨鱼丸子，要不先试试这个？

脑袋尚在思忖，手已探过去轻轻捏起放入口中，用舌尖拨弄起来。弹性十足，似乎也没太多异味。

一口咬下，一股清蒸火柴盒的味儿灌满整个口腔，感觉鼻孔就要喷出火来。

火药、咖喱、青椒、辣白菜、生萝卜，这些味儿如一根根火柴依次被点燃，在舌尖燃烧，长久休眠的肠胃也在此刻唤醒，强烈抗议，坚决抵制，可食物还是混着一包包口水席卷而下。

巴哥奔耐心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只吸气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火味儿。

这橙色、蓝色和黄色的细条条如何？看着像妈妈做的三丝炒肉。

捻起一把闻闻，一股竹子的清香。

放入口中，没什么异味，目前为止还好，吞下去试试。

噗~嘿嘿~噗噗噗~嘿嘿嘿~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哕，臭死了！

这屁完全不像自己捂在被子里放的那种，倒有点儿像爸爸躺在沙发上抠脚时放的，不对，应该是他吃完炒豆后在厨房里洗碗时放的，不，不对，味道散去后怎么还残留着一股阳光晒过的被子的香味呢？

爸爸说那是螨虫尸体被烤糊后的味道，不知真假。这样说来，应该还是自己捂在被子里放的，只是刚才太浓了没闻出来。

巴哥奔就这样一面陷入沉思，一面机械的将黑乎乎、绿油油、蓝茵茵的食物往嘴里送去，她现在逐渐能接受这些奇怪的食物了，反倒觉得比酒店里那些特供餐好吃多了，过敏反应也始终没有出现。

接下来该干嘛？

似乎恢复了自由，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的自由。

如果没有想做的事，没有要见的朋友，哪怕无人约束，也会觉得被困在一颗孤独的小行星上，无法自由。

自由是什么？

如果说自由就是随心所欲，那没人可拥有真正的自由。因为你无法遨游太空，无法穿越星际，无法探秘黑洞，无法熄灭太阳，无法摘下流星。

有太多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何来随心所欲？

如果说自由就是获得幸福，那幸福又是什么？被人爱？安全？舒服？快乐？兴奋？美好？轻松？简单？惬意？无忧无虑？

似乎都对，似乎都不对。

就算全都拥有，也不会产生自由的感觉吧。

此地甚好，可惜被坎迪发现了，否则一直藏在此处，晚上饿了便偷摸到厨房里找点儿吃的，兴许可以熬过许多时日。

巴哥奔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曾经那座老教学楼三层拐角那间无人知晓的小屋，当时也是慌不择路逃到那个地方，却意外发现灰尘盖满的抽屉里全是一盒盒未曾开封的压缩饼干，不远处还有个锈迹斑驳的水龙头跟一个洗墩布的水池，一下解决了吃饭喝水和尿尿的问题，想在里面待多久都行。

那把挂在小屋门上的铜钥匙，可是自己小心翼翼收藏的众多宝贝中最最重要的一件，就藏在老教学楼后面花台上第三十七块青砖的砖缝里。

可惜没带过来，不然跟天上那枚布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巴哥奔呆呆的盯着那枚米白布扣，身后却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动。

她连忙扭头看去，只见一群孩子正排成一队齐步往前。

可我究竟何时从那后厨下来，又是何时站在这片空地里仰头看天的？

巴哥奔用力闭上双眼，任凭她如何努力，这段记忆依然一片空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可，自己口中残留着的鲜臭味儿却提醒自己，一切都是真的，那段记忆或是被大脑强行剪掉，或是被其它记忆覆盖替换，或是在时光流逝中自行模糊掉了。

总之，你想不起来，不是你的错，却也怪不了别人。

也罢，这种经历，在地球上出现得还少么？自己不过是怀着不切实际的盼望，盼望着进入一个新世界后，这些毛病会自动消失。

多亏了这身名为抛林的初级训练服和这大大的头盔，让呆呆的自己显得并不那么特立独群。

巴哥奔努力跟在一群孩子身后，合着大家的节奏，朝前跳去。

这里的花儿和小草都好搞笑。

小草们在阳光下像一根根弹簧似的上下律动、左右摇摆，不时撞到一起，反弹回来，嘻嘻哈哈，交头接耳。

花儿们则像不倒翁，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原地转着圈儿摇摆着，两瓣叶子时而舒展，时而收缩，自吟自唱，自得其乐。

而当水滴喷洒过来时，小草们纷纷弯成弓形，将落在身上的水滴往空中反射回去，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雨中玩着弹弓。花儿们则纷纷张开双臂，仰着头，一上一下，大口大口吞咽着，叶片齐齐弹出，相互勾连，齐声合奏。

突然，巴哥奔瞥见一簇小花，三朵浅黄，一朵粉白，深藏在其它花草间。若不是自己高高弹起，根本不会发现。

这，不是妈妈种在阳台上那株兰草么？

再次弹起确认，是的，三根左茎翠绿如翡翠，四根右茎红紫似玛瑙。

简直一模一样。

摸摸看？

我该怎么进去，贸然跳进去必定会踩伤很多花花草草，可周围也没有小径过去。

要不，爬进去？

更不行，那样会压坏更多。

怎么办？

那儿有棵树，如果能跳到空中，转身，双脚踏中树干，反弹过去，在空中摸一摸花瓣儿，手指撑地，再次反弹，回到原地，就没问题。

试试？

左右无人，深呼吸，来！